童年需要“试误”,需要“不听话”。不允许孩子犯错误,要孩子事事听命于家长,这犹如不允许学走路的孩子摔跤一样,是以暂时的、表面的完美取代长久的、内在的完善。
我上大学时,去一个亲戚家玩。亲戚3岁的儿子非常聪明,能复述录音带里的童话故事。亲戚为此很自豪,让孩子给我讲一个,但孩子毕竟只有3岁,所以在很多地方词不达意,或情节上前后颠倒。我一边听一边纠正,告诉孩子这里讲得不对,那里用词错了。结果一个故事没讲完,孩子突然大哭起来。我在一瞬间莫名其妙,以为孩子被什么东西扎着了,忙着帮他去找。事后才知道自己的“纠错”正是那根扎痛孩子的针,虽是无意,却是粗暴地伤害了一个幼儿的自尊。
这件事让我后悔不已,记忆多年,内疚多年。到我亲自抚养孩子时,更能从女儿圆圆的每一种反应里,体悟到成年人对儿童的体谅之心是多么有必要。
我和先生几乎不会因为圆圆做错什么事而批评她。打了碗、尿了床、往墙上乱画等等,所有这些小事在我们看来都正常,我们甚至不会表现出吃惊,却是常常开个玩笑,化解孩子的尴尬。甚至当别人不小心弄得孩子尴尬,我们也会赶快想办法呵护孩子的面子。
圆圆大约4、5岁时,我们带她回内蒙古她奶奶家过春节。奶奶家住在牧区,没有自来水,院子里有口水井,日常用水就是从这口水井中打出来,提回家里,倒进厨房的大水缸中。水缸旁边放个长把小瓢,专门用来舀水。圆圆刚回去时,要洗手,脸盆里没有水,她不懂得用小瓢舀水,居然拿着脸盆直接伸进水缸里舀。脸盆外面可能较长时间没擦洗,比较脏,她这一舀,一大缸水都被污染了。我和她奶奶看见了,都下意识地惊呼一声,圆圆瞬间有些害怕和不知所措。见孩子这样,我们赶快笑笑说,没事,只会拧开水龙头接水的小朋友,还没有用大水缸的经验呢。然后告诉圆圆那个小瓢是干什么用的,给圆圆讲我们小时候都是用这种大水缸,长大后第一次见到自来水从笼头中流出来,是多么好奇。圆圆在和我们的交谈中,忘记了刚才闯的祸,马上就喜欢上了那把小瓢,用它舀着水,自己洗了手,然后又给院里鸡、羊、猪、牛各自的饮水池里加了水。她爸爸把大水缸中的水彻底换了一次,边提边说好久没提水了,神情就像打球一样兴高采烈。
除了在这些小事上我们不会对孩子大惊小怪,在“大事”上她“犯错”了,我们也是同样的态度。
圆圆在3岁上幼儿园小班时,看到班里有几个孩子全托,她也想全托。我不赞成,但圆圆当时很想去,我就同意了。给她买了寄宿需要的全套用品,
交了两个月的全托管理费,圆圆很兴奋地开始了她的“新生活”。三天后的周末我去接她时,圆圆看起来也开心,似乎没什么问题。但到了周日下午,她有些羞涩地滚到我怀里,一边给手中的布娃娃理头发一边撒娇,“妈妈去幼儿园把脸盆拿回来,床单、牙刷、牙膏都拿回来。”我笑了,明白了这个小家伙的鬼主意,于是赶快给她台阶下,问她,宝宝是不是晚上不想住幼儿园了?圆圆看我把窗户纸捅破了,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我不想让孩子难堪,就说,好,不想住就不住了,妈妈明天去跟老师说一下,把东西拿回来。圆圆一下高兴得跳起来。
给她置办寄宿用的一套东西,再加上两个月的全托费,这对我们当时的收入来说,是笔不小的开支。她只过了三天寄宿生活,就打退堂鼓了,这笔钱等于白花了。但我绝不会说“我当初不让你寄宿,你偏不听……”之类的话,更不会因为花了钱就坚持要孩子再寄宿两个月。待圆圆长大后,有一次回忆起这件事,她说这事她还记得,当时之所以想寄宿,是听班里一位寄宿的小朋友说晚上老师给每个人发饼干,她只是很想得到饼干——这就是一个孩子的决策理由,而成人又有什么理由笑话她幼稚呢。
在圆圆成长中,她有很多这样的“决策失误”,这些“失误”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,甚至会增加我们的经济负担,但我们从不指责她,更不会惩罚她,最多简单和她分析一下,有时连简单的分析也免了。我们相信,每个“失误”本身就是最好的教导,孩子只要感觉到了不对,就一定会从中收获经验和教训。
而且我们允许她在同一件事上犯两次甚至更多次错误,我们坚信,没有哪一次错误是白犯的,即使相同的错误,每一次的收获也是不一样的。圆圆从小就显得非常懂事,很有主见。很多熟悉我女儿的亲友都说,圆圆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成熟大气甚至超过父母。这当然与她的天性有一定关系,但我相信,正是父母一直以来给她一个自由成长的空间,使她的天性很少受到压抑,内在的心理秩序不曾被打乱,各种潜能才得以蓬勃有序地生长,青出于蓝胜于蓝。
童年需要“试误”,需要“不听话”。不允许孩子犯错误,要孩子事事听命于家长,这犹如不允许学走路的孩子摔跤一样,是以暂时的、表面的完美取代长久的、内在的完善。就一个孩子来说,他内心自信平和,比谨小慎微重要;凡事有好奇心,比凡事不出错重要;他有自我选择的勇气,比选择正确更重要。
(作者尹建莉系教育学者,著作《好妈妈胜过好老师》等书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