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愿活成榜样,只希望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”

2019年05月14日10:34

来源:中国青年报

  黄莺在利用盲文点显器读教材。(资料照片)

  早晨7时醒来,阳光零散地打在窗边,24岁的视障者黄莺能感受到,这是一天中光明的开始。

  屋里弥漫着面条的香味,父母为一家人的早餐忙碌起来。黄莺收拾完,带上盲杖,背起电脑出门。实习的路走了两个月,如今她已经再熟悉不过了。步行两分钟,小区门口小摊上鸡蛋灌饼的味道飘过来,门房中年大叔会和她打招呼,提醒她过马路小心一些。

  到了公交车站,她知道发动机声音刺耳又杂乱的不是18路公交车,那种“轰隆隆”的像无数小零件整齐又利落地运转的声音响起,一团体型庞大的黑影缓缓地占据整个视野的时候,她会问司机“是18路吗?”司机们对她也再熟悉不过了,到她下车那站总习惯性地回头提醒她一声。

  当盲杖触到路面光滑的地下通道口,走下三段15个台阶,再绕进小区楼,听到一个打水器的音乐声时,社工实习单位到了。

  黄莺像其他人一样,坐在工位上,打开电脑,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跳跃,社区文件资料一项项地被录入。这个时候,她觉得自己不再是“被照顾的盲人女孩”,而是大四实习生黄莺。“别人觉得我惨,可在我心里,和大家是一样的”。

  这个出生在宁夏银川的姑娘,两岁因一场意外高烧眼睛致盲。上了学前班,虽看不清黑板、书本,靠着记性好,听老师读几遍照样可以把课本背得滚瓜烂熟。有老师向她父母建议,送她去盲校。

  一家人心里憋着一股劲儿。6岁,黄莺被送去宁夏特殊教育学校学习。初中毕业后,在宁夏找不到盲人高中,辗转到青岛,考入青岛盲校普通高中部。

  在初中同学刘佳敏的印象里,黄莺从小就逼着自己独立。她成绩好,跳了级,一下课,总围在老师身边提问,听懂了,再给其他同学解答,“讲多少遍都不怕烦”。而在人后,她会为了一道不会做的数学题哭鼻子。

  高三班主任李青还记得她和同学一起策划组织了“盲校好声音”,主演的微电影《唐山大地震》在校园电影节获得了一等奖,还获得过青岛市“三好学生”的称号。班主任看得出,她有股子倔劲儿,“总听她说,想要上大学,想要有更多机会走出盲人按摩这一既定命运”。

  可未来像他们的眼睛一样只能透进一丝光亮。到了高二,可供选择的大学少之又少,专业被圈在针灸推拿或是钢琴调率。

  “那时候,可真绝望。我就想,上了大学就去旁听,要不想办法拿到双学位”。她从心底里排斥着给盲人钉死的命运轨道,拧着一股劲儿地朝着普通人的轨迹向前走。

  也许命运总是垂青坚持的人。2014年,教育部首次发文允许盲人参加普通高考,与普通学生一样走应试通道。这是新中国成立后,教育部第一次印制盲文试卷。那丝明亮像是突然透过放大镜,阳光照亮了所有的路。

  这是第一届盲人参加普通高考,没有教材,市面上也没配套辅导资料,老师把题目逐一念出来,她和两个同学用盲文记下来,做题,再读给老师听,再讲解;有时想象不出立体几何,老师找来粉笔、三角板搭出来,让她伸手去摸、去想象;一道题目常常就讲上一节课;为加快速度,她用脑门和鼻梁的凹陷处抵着笔杆移动,在板子上刻出凹凸盲点,额头红了也不在意,因为这样写字快、力气大。

  2015年,她以高出当年宁夏理科一本线的成绩,考入武汉理工大学社会工作专业,成为全国首位通过普通高考进入211重点大学的视障学生。“迈出第一步,走出视障者身份带来的既定命运”,黄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。

  融入普通大学的她,有时候也跟自己较劲儿。到了大学,怕拿着盲杖不好看,她小心翼翼地在校园里走着,会不小心撞到路边的自行车,磕到石桩摔倒;有许多记者来采访,她紧张又乖巧地应付着,心里怕被当作榜样,被同学疏远;上课,老师敲着黑板讲“这个加这个等于这个”,她坐在下面糊里糊涂地听到下课。

  日子还得乐观地走下去。她知道,与“盲”和解,是成长必须打开的一个心结。“我可以在方式上特殊化,但不能因为看不见降低自己的学习生活标准”。

  黄莺接受学校联系的机构,在校园训练独立出行;一个人大着胆子,独自往返15公里以外的校区参加演讲活动;每堂课她都坐在第一排,可还是看不见板书,就与研究生志愿者一起补习,摘抄了近300页盲文笔记;一场考试,老师读试卷、自己抄题目,再读答案,再写。有同学曾发现,可能因为摸盲文时间太长了,她的手指头经常红红的。

  也曾有人好心劝她,既然有按摩这种能让视障者生活得不错的方式,为什么要跳出来,和普通人一样。

  “我没什么办法改变他们的想法,那就做出来让他们看吧。”

  生命在她成长的每一道关口似乎都多上了一道枷锁,可她却罕见地乐观。

  一次用手机约车,站在路边,她跟司机说,“我眼睛看不见,麻烦您按喇叭示意一下”。司机说就是打双闪的那个车。“可我看不见”。司机解释,“就是路边停的白色的车呀”。她会把这些当笑话讲给室友听,常让室友乐得捧腹大笑。

  她也努力地在有限空间里像普通大学生一样独立。武汉一所盲校曾邀请她去演讲,她拄着盲杖,坐了十几站公交车,走错好几段路,好在安全、准时到了那里。

  曾有同学看到她一个人在校园打印文件,挺担心的,发信息询问她的好友杨蕊嘉。其实在杨蕊嘉眼中,黄莺和其他室友在生活上没什么两样。

  连续3年,她在班级综合测评第一,获得国家励志奖学金、中国大学生“自强之星标兵”、湖北省“最美新生标兵”等荣誉。

  2017年,她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申报了国家大学生创新训练项目“留守儿童行为偏差的调查研究——以十堰市竹山县为例”。为做好项目,她和另外两个同学查看了近千篇文献资料。

  别人用鼠标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完成的下载操作,她需要用键盘上下键,从网页的第一个按钮开始查找,摸索上一两分钟甚至更久。最难的是,论文大多是Pdf版本,读屏软件识别不出,只能先转化成其他格式。运气不好的时候,300多页的文献格式转到一半死机了,得从头再来。

  项目成员王颢瑾从没听黄莺抱怨过。王颢瑾偶然发现她的鞋子总是湿的,一问才知道,因为看不见,黄莺老踩进水坑,污水浸透鞋子,冬天里双脚冻得冰冷。

  2018年年初,项目成功结题。成员每人都发表一篇论文。她的论文《Reseacher in Influencing Factors of Rural Children's Psychological Development in China》被SEIEM2017录用。而学院每年能申报成功的国家大学生创新训练项目团队不到3个。

  “首先不能把自己先吓倒。”黄莺相信,“人总得有个长远的目标,可能现在看起来实现不了,但未来总会有机遇帮助你实现。”她觉得自己挺幸运的。

  团委老师鼓励她上台演讲,帮助更多人推开心灵的窗户。

  她的故事慢慢从班级传到全校,她站到湖北省“百生讲坛”的舞台上,在各大高校开讲。演讲开始,全场安静下来,“上学路上会被迎面跑来的人撞倒;提着开水瓶磕在台阶上,烫出满手水泡;想象不出几何图形,坐在教室里急得直掉眼泪……”,求学的故事平滑而缓慢从她口中讲述。

  “真佩服你,没想到这么优秀的人就在我们身边”。讲完后,一群同学围过来要和她合照。

  朋友告诉她,台下数以百计的大学生们一个个红了眼圈。

  有同学看到,当掌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时候,黄莺自信而坚定地站在焦点中央,眼里似乎有很多人没有的光。

  登台次数多了,黄莺一度怀疑“每次都讲同样的内容,到底有没有价值?”一个校园小插曲打消了她的疑虑。一次大雨,黄莺拄着盲杖急匆匆地赶往教室,路过的女同学过来扶她。在路上,女同学说起本来有不顺心的事情,可是看到她走路都艰难还坚持去学习,自己的事儿一下子就想通了。

  2017年8月,她和视障同学王澍一起办了公众号,取名“盲着看看”,记录视障者坐公交车、经历春运的各种故事。

  他们有强烈的想法,“让更多人了解视障者的世界,展示真实的视障者生活”。

  每周一篇推文,两人轮流写,利用读屏软件逐字检查,让朋友帮忙查找配图。王澍惊讶地发现,朋友圈里的老师、同学会主动分享他们的文章。也有一次,推送了盲人教钢琴的文章,后台有留言,以后有机会请他们来工作。在盲人出行逛街的推文下,还有盲友开心回复:我也曾一个人用盲杖从苏州逛到台北和马来西亚去听偶像的演唱会,出行越多,经验越多,胆子越大,去的地方越来越远啦!

  实习路上,她听见公交司机和他同事说起她的故事,说视障者也可以一个人坐公交车,也可以用手机,读大学跟普通人是一样的。黄莺心里美滋滋的,“慢慢做呗,通过一点点小事来改变大家对视障者的看法。”

  未来,她想鼓励更多的视障朋友在公众号上发声,讲述他们的平凡生活,这里没有自强自立典范,也没有无法独立生活的累赘,有的只是普通人的生活。

  黄莺在微信公众号上配上了一张白色猫咪的图案,她写道:“不愿背负标签,不愿活成榜样,只希望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。”

  2019年元旦前夜,她作了个大胆的决定,去大连,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第二天,一个人坐上飞机,叫上大连的朋友看了海洋馆,去海边散步。海风吹乱了女孩子们的头发,她开心地笑着,似乎也在别人眼中看到了一个自由任性的姑娘。


编辑:王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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